用了點時間翻譯了一篇 Ted Chiang 的得奬短篇,因為覺得故事很有意思,一如他的風格,也是將科學鑽到第一原理的建構,故事完全是一個科學式發現的故事,所以並沒有動人情節,但有哲思和由原理而產生的詩意。這基本上是熱寂論的 steampunk 版(但其實沒有蒸氣),理論也相通。這篇在坊間也是有其他專業翻譯的,會譯得比我好,所以這只是個人興趣之作。不是翻譯專家,文意上有出入還請指教。
《呼》 Exhalation
2009年雨果最佳短篇
作者: Ted Chiang
翻譯: Jacky See
原文: Lightspeed magazine
一直以來都說空氣(或稱氬氣)是生命之源。這不是事實,我刻下這些文字,記下我如何了解到真正的生命之源是甚麼,及以此推論到所有生命有朝一日將會如何結終。
歷史上大部份時間,我們從空氣取得生命這說法是很理所當然的,無需聲明。我們每日消耗兩個肺量的空氣;每日都在胸口將空白的肺換成充滿空氣的。如果某人不小心讓自己的空氣量太少,會覺得到四肢沉重,感到越來越需要補充。一個人在他安裝了的那雙肺的空氣用完前還未能至少替換一個,是極之罕見的;不幸地真的發生的話 – 例如當那人被困而不能動,而附近又無人可以幫他時 – 他會在空氣用盡時即時死亡。
但在我們日常生活中,都不會想起我們對空氣的需求,事實上很多人會說到加氣站最不重要的事就是加氣。加氣站是社交對談的主要場所,是我們維持身心健康的地方。我們全都在家有另一套多餘的滿氣肺,當一個人獨處時,打開胸口換肺不過是一種苦差。但當有其他人在時,這就變成一種集體活動,分享快樂。
如果一個人覺得自己非常忙碌,或覺得不想見人,他可能就只拿起一雙滿氣肺,安裝好,然後在房的另一邊留下空肺。如果他有些空閒,將空肺接上氣泵留給下一位,是種基本禮貌。但目前為此最常見的習慣,還是留下來享受與其他人相聚,跟熟人朋友談談當天新聞,並順手給對方一雙新鮮滿氣的肺。雖然這嚴格來說並非分享空氣,但意識到我們的空氣都來自同一來源,氣泵不過是地底深處的空氣庫所連接的終點站,是世界的大肺,是我們的供應之源,這一點讓我們感到同伴之情誼。
很多的肺隔天都會回到原來的氣站,但也有很多會隨人們到訪鄰近地區時到了其他氣站。所有的肺外表看來都一樣,由鋁做的光滑管子組成,所以很難說一個肺是否遠離家鄉了。肺在人與人地區與地區之間經過,新聞八卦也同樣地流傳。這樣一個人可以接收來自遠方的消息,就算是來自世界盡頭的,也可以不離開家下得知,雖然說我本身很享受旅行。我享受走到世界的盡頭,看看由地下延伸到無盡天際的堅實鉻牆。
引發了我的調查的,是在一個氣站聽到的傳聞,亦引領我到最終的啟蒙。開始時是很單純的來自我們地區的公告員。每年第一天中午,傳統上公告員會背誦一段頌詩,是很多年前為周年慶祝所作的,而背誦需要剛好一個小時。那個公告員說他對上一次背誦時,鐘塔在他完成之前就響了,這是前所未見的。另一個人剛由鄰區回來,說很碰巧地當地的公告員,也在投訴同樣的不協調清況。
單單知道了這事,沒有人對此有太多的想法。是在幾天後,當知道還有第三處都有類似的鐘塔與公告員的偏差,才有人提出這證明了所有鐘塔都可能有運作機制上的共同缺陷,雖然比較奇怪地是讓鐘走快了而非走慢了。鐘錶匠檢查了有問題的鐘塔,但都查不出瑕疵。事實上,與用來較準的時計對比下,這些塔鐘全都保持完美準時。
我自己對這個問題很有興趣,但當時專注於學業,難以分心於其他事。我到現在仍是解剖學學生,為了給我及後的行動提供背景,我現在先簡單介紹一下我這專業與我的關係。
死亡,很幸運地,並不常見,因為我們身體是歷久不衰的,也很少發生致命的失誤,但這也令到解剖學變得困難,尤其很多致命意外都令死者嚴重毀爛,難以進行研究。如果一個滿氣的肺破裂了,當中的爆炸力可以將身體扯爛,將鈦金屬撕破如錫。在過去,解剖學家專注於通常都完好無缺的四肢。上世紀我上解剖的第一堂課,講師給我們看一隻嚴重毀壞的手臂,去掉了外殼露出了裏面密麻麻的杆與活塞。我記得很清楚,當他將手臂的主要氣管接上實驗室裏安裝在牆上的肺時,他可以通過在手臂破爛底部伸出的啟動杆來控制,使手能夠不穩定地開開合合。
這些年間,我們這專業發展到解剖學家已能夠修補壞肢,有時也能夠接上已嚴重毀壞的手腳。同時我們也可以研究活人的生理機能了,我曾經教過這第一堂課的另一版本,當中我打開自己手臂的外殼,讓學生細看在我的手指移動時,裏面的杆的伸縮情況。
儘管有這些進步,解剖學仍然有個核心謎題:記憶之謎。我們對於腦的結構所知甚少,腦極其脆弱令到我們難以研究其生理結構。在一宗典形的至命意外中,當頭顱破裂時,腦袋爆裂成一團金霧,只留下小小碎絲爛片,查不出甚麼有用的東西。多年以來所流行的記憶理論,是人生經驗都是刻在一片片的金箔紙之上,爆炸時這些金箔給撕碎,成為意外現場的小碎片。解剖學者收集這些薄到透光的碎片,多年來嘗試重組,希望最終能解讀被刻在死者腦裏最後體驗的符號。
我並不同意這個「刻印假說」,原因很簡單,如果說我們的經驗全都有刻錄,那為何我們的記憶並不完全?刻印假說者對遺忘提供的解釋是:經過一段時間,那箔紙跟讀取記憶的讀針位置偏離了,直到最舊的箔紙完全移位到失去接觸;但這對我來說毫無說服力。不過,我理解這理論的吸引力,我也曾經花很多時間去用顯微鏡檢查金箔碎片,想像著如果能夠在轉動微調鈕時對焦到可辨識符號,會多麼令人滿足。
再者,能夠解碼死者最古老記憶是多麼奇妙,這些記憶是他本人也忘記了的。我們沒有人能夠記得多過一百年以前的事,連同我們自己寫下但沒有記憶的,也不過再多幾百年。在我們手寫歷史前,究竟活了幾多年?我們從那裏來?希望能夠在我們腦裏找到答案,令到刻印假說如此誘人。
我支持另一派與之相爭說法,說我們的記憶是儲存在某些媒介裏,擦掉記憶的過程就如同記錄一樣容易:或者是藏在齒輪的轉動中,又或是連串開關的位置中。這理論代表我們所忘記的每件事,是確實找不回來的了,而我們的腦裏也沒有比我們在圖書館裏能找到的更遠古的記憶。這理論的一個優點是更能夠解釋,為何當我們在一個死於缺氣的人重新裝上肺時,這個人會沒無意識無記憶:死亡的衝擊重設了所有的零件開關了。刻印派聲稱這衝擊只令是到箔紙移位了,但我們沒有人斗膽去殺一個活人來解開這爭論,就算那人是低能兒也不敢。我設想過一個實驗,可能讓我能找到決定性的真相,但是風險很高,執行前需要小心考慮。很長的時間我都對此猶豫不決,直到我聽到更多有關鐘錶異常的消息。
更遠地區也傳來消息,說他們的公告者同樣發現塔鐘在他完成新年朗誦前就響起了。值得留意的是這地區的時鐘是用不同的機制運行,是以水銀流過一個碗來標記每小時的。所以這差異不能以運作機制的共同缺陷來解釋。大多數人懷疑這是一場騙局,是惡作劇。我有不同的懷疑,但看法比較黑暗,我也不敢說出來,但決定了我的行動,我繼續進行我的實驗。
我建造的第一件工具是最簡單的:我在實驗室裏用支架架起四塊棱鏡,小心對準令它們的頂端形成一個長方形的四個角。安置好後,一道光會射進下面其中一塊棱鏡,光拆射上來,向後,向下,再回到前面,形成一個四邊形的廻圈。因此當我將眼睛放在第一塊棱鏡的同水平時,我會看到自己後腦的清晰畫面。這個圍繞自我潛望鏡,是之後一切的基礎。
一個由啟動棒組成的類似四方結構,容許以動作控制視覺位移。啟動棒組比起潛望鏡大多了,但設計上仍然是很簡單直接的;相對地,連接在這各機關未端的東西更加錯縱複雜。潛望鏡一端接上一個雙筒顯微鏡,架在一個能夠上下左右移動的外殼上。在啟動棒上我接上一列的精確控制器,但這樣說不足以形容這頂尖的機械工藝。這結合上解剖學者的精巧設計與來自他們研究身體結構所帶來的靈感,這些控制器讓操作者可以完成任何他以自己的手做到的工作,但尺度上縮小了許多。
組合所有這些儀器需時數月,但我必需事事一絲不苟。這預備工作一旦完成,我就能將雙手放在一系列把手和推杆上,來操縱放在我腦後的一雙控制器,並用潛望鏡看到它們的工作。我會能夠剖開自己的腦。
這非常想法看來很瘋狂,我知道如果我告訴任何同僚這事,他們必定會試圖阻止我。但我也不能叫任何人承擔這解剖調查的風險,而我也希望能親身進行解剖,也不甘心只做這操作上的被動目標。自動解剖是唯一選項。
我買了一打滿氣的肺,並將它們連接在一條管上。將此裝置安裝在我能安坐的工作枱下方,安置氣泵並連接到我胸口裏的氣管入口。這樣能供應我足六天的空氣。由於我可能於這段時間還未能完成實驗,我安排了一個同事在六天後探訪我。但我推測,我沒能在這段時間完成操作的唯一原因,是我弄死了自己。
我開始移除我頭頂和後腦的彎蓋,再移除兩側的微彎蓋。我的面板保持原位,但被鎖死固定在一個托架上,我沒法由潛望鏡的視點看到內層表面,我看到的是我自己已被袒露出來的腦,裏面有很多的小裝置,外層包著外型複雜的殼;將潛望鏡移近小裝置間的縫隙,我能一覽內部的美妙機械裝置的迷人景致。就算能見到的只是這麼一點點,我能說這是我見過最美麗最複雜的引擎,超越任何人所能建造的,毫無疑問是來自上帝之手。這風景如此激動人心又令人眼花瞭亂,我花了數分鐘來細嚐當中的美學,才再繼續我的探索。
一般假設大腦分兩部分,一個是位於中心的引擎,執行認知功能;周圍是一系列組件,用來儲存記憶。這符合我觀察所得,周邊的小裝置看來彼此相似,而中間的小裝置則與其他的不同,由不同成份組成和有更多活動零件。但這些組件排得太過密集,我未能看到它們的運作。如果我想要知道更多,就需要更接近的視點。
每個小裝置都有局部空氣池,由我腦的底部調節器伸出的管子所連接。我使用控制器讓潛望鏡對焦於裝置的後半部,快速地切斷出氣管並接上另一條更長的。這動作我已做了無數次,所以可以很快完成,但即使這樣我也不肯定我能否在小裝置的局部空氣池用完空氣前完成連接,只有在當我覺得組件運作正常後才再繼續。我重新整理換上的長管,讓我能看得清楚些縫隙內的情況:有其他管子連接相鄰的組件。我使用最細長的控制器伸入窄縫中,將這些管子換成較長的。我最終將小裝置上所有連接到大腦的管子都換掉。然後就可以將這小裝置由支架拆下來,將這曾經是我後腦的部份整個拉出來。
我知道我有可能會損壞了思考功能卻毫不自知,但執行一些簡單的數學運算顯示我並未受傷。將小組件吊在架子上,我現在能夠看清楚我腦中心的認知引擎,但還是未夠空間讓附著的顯微鏡靠近作仔細檢查。要真的仔細檢查我的腦部運作,我得將至少半打小裝置移走。
艱苦又吃力地,我重複在其他小裝置上替換管子,重置一個在更後面的,兩個在上面的和兩個在側邊的,將六件小裝置掛在我頭上的架子。當我完成時,我的腦看起來就像是爆炸之後的無窮小的一秒內凝住,想到這裏又再讓我感到暈眩。但終於看到認知引擎,它由我軀幹延伸出來的啟動棒所支持著。我現在有空間可以三百六十度轉動顯微鏡,令視線通過剛移開的小裝置裏面。我看到的是一個微型的金色機械,看到細小的轉子在轉動和微型的返回管道。
我凝望此景時,我在想,我的身體在那裏?那些將我的視覺與動作替代的管道,在原則上與我自己原來接在腦上的眼和手並沒有分別。在這實驗之時,那些控制棒本質上不就是我的手嗎?那些潛望鏡末端的放大鏡本質上不就是我的眼嗎?我變成一個向外翻的人,我那細小、碎片化身體在我擴張了的腦部的中央。在這不太可能的設置中,我開始探索我自己。
我將顯微鏡轉向其中一個記憶小裝置,開始檢查其設計。我並不期望能夠解讀我的記憶,只想能推測到是如何記錄的。正如我所料,這裏看不見任何箔紙,但令我詫異的是這裏也沒有任何齒輪或開關組,而是差不多佔了全部的一組空氣小管,小管之間我看到有波紋穿過整組管子。
小心調查和放大後,我察覺到小管分支成再小的支氣管,與一個密集網絡的線路交織在一起,線路上掛著黃金薄片。空氣走出支氣管影響到薄片維持不同位置。這些並不是傳統上的開關,因為沒有空氣支持時它們不會保持位置,但我假想這就是我所尋求的開關,就是記憶的記錄媒介。我看到的波紋想必來自我回憶的動作,使薄片的排列被讀取,然後送到認知引擎裏。
有了這種新的理解,我將顯微鏡轉向認知引擎。這裏我也看到一網絡的線,但沒有薄片停在某位置,而是快速前後翻動,快到差點看不見。事實上,這整個引擎就似乎處於運動當中,當中網格比起支氣管還多,而我想知道空氣如何能夠到一致地到達薄片。我用很多時間細看薄片,直到後來才明白它們自己其實也是有支氣管,薄片形成了臨時的管道和瓣膜,剛好足夠讓空氣傳到下一個薄片,最後消失。這引擎一直在持續變更,事實上一部份運作就是改變自己。這網格本身既不像是機器,而像是被機器編寫的頁面,但又是不斷地自我重寫的機器。
可以說我的意識就是編碼在這些薄片的位置裏,更準確來說是驅動薄片的空氣那變動不止的模式之中。看著這些黃金薄片的振動,我見到空氣並不如我們所一般常想的,只是提供引擎動力來實現我們的思想。空氣事實上就是我們的思想媒介。我們都是空氣流動的模式。我們的記憶,並不是刻印在箔紙上的紋絡,或開關的位置裏,而是永恒流動著的氬氣中。
當我掌握這個網格運作機制的本質後,一連串洞見如醍醐灌頂。首先最明顯的是明白到為何只有黃金,這種最可延伸和柔軟的金屬,才能組成我們的腦。只有最薄的箔片才可以在此機制裏如此快速地撥動,也只有最纖細的細絲可以做其鉸扣。相比之下,我現在刻字筆所留下和會在每頁刷走的銅毛刺,就顯得粗糙和廢料般重。這是真正能夠快速寫入刪除的媒介,比起任何的開關齒輸組更快。
下一個變得明顯的是為何在因缺氣而死的人重新裝上肺不能將他起死回生。這些網格裏的薄片是由連續空氣衝擊而維持平衡狀態的。這配置讓薄片快速前後撥動,但也意味者一旦空氣流動停止,所有東西都會沒有了,所有薄片倒下到相同口的待定狀態,將所有模式和其所包含的意識都清除了。再注入空氣也不能重現已經消散的東西。這是速度的代價,用一個更穩定的媒介來儲存代表我們意識的模式,會運作得慢很多。
我接著覺察到鐘錶異常的解釋。薄片的撥動速度取決於空氣,在足夠的空氣流動下,這些薄片可以毫無阻礙地動。如果它們撥動變慢,是因為它們受到更大阻力,而只有當支撐的空氣變薄時,當中空氣在網格中以較小的力移動時才會這樣。
所以不是塔鐘走快了,而是我們的腦袋走慢了。塔鐘是由鐘擺驅動,其節奏永不變,或者水銀流通管道也是不變的。但我們的腦依靠空氣帶動,當空氣流動較慢,我們的思想自然也變慢,令到時鐘看似變快了。
我曾擔心我們的腦袋可能在變慢了,這是促使我進行自動解剖的原因。我先前假設我們的認知引擎是由空氣驅動,但本質是完全機械的,而由於疲勞關係而令到這個機械漸漸變了形,因而變慢。這樣的話雖然迫切,但我們至少有希望去修複這個機械,回復我們大腦的原本速度。
但如果我們的思想只是空氣的流動模式,而不是齒輪的運動,那問題就嚴重多了,是甚麼令到每個人的大腦內的空氣流動減少了?這不會是我們加氣站的氣泵壓力減少了,我們肺裏的氣壓是很高的,在空氣到達我們的大腦前還必需由一系統的調節器降低氣壓。我看到的是,這力的減少必然來自相反方向:我們週圍的大氣壓力正在增加。
這怎麼可能?這問題的出現,就意味只有一個可能答案:我們的天空並不是無限高的。在超越我們視覺極限的某處,包圍著我們世界的鉻牆必然是向內曲,形成一個拱頂。我們的宇宙是一個封密容器,而不是開放的井。空氣漸漸在這容器累積,直至到壓力與地底下的空氣庫相同為止。
所以我在這刻版上一開頭就提到,空氣並不是我們的生命之源。空氣不能被創造或消滅;全宇宙的空氣量維持不變,如果我們要只要靠空氣而活,我們一早就死掉了。真正的生命之源是氣壓差,空氣由濃密之處流到稀疏之處。我們的大腦活動、身體動作、所建所有機械的運動,都是由空氣的運動所驅動,一股為平衡彼此壓力差所生的力。當宇宙各處的氣壓都一樣的話,空氣會靜止,也變得無用;終有一天我們會被靜止所包圍,不能從中生出甚麼來。
我們根本不是在消耗空氣。我每天在那雙新肺所用的空氣,正正等如從我的四肢關肢和外殼縫隙所滲出的空氣,正正等於我自己加於我周圍的空氣,我只不過是將空氣由高壓轉至低壓。隨著我的每個身體動作,我使宇宙的氣壓越趨平衡。我每個思想,都加速了那必然平衡的到來。
如果我是在其他情形下有這領悟,我必然會從椅子跳出來走上大街,但我現在的情況-身體被鎖在拘束架上,大腦懸掛在實驗室裏-令我不能動。我眼前只有我腦裏的薄片隨我的思潮騷動得更快,也就令我因為受到拘束不能動而更加激動。在這時恐慌可能會導至我死去,一邊被困一邊漸失控,惡夢般一陣陣地發作,在鎖具上爭扎直至空氣用盡。出於本意兼碰巧地我的手調較得到控制去令我在潛望鏡的視線移離網格結構,讓我只看見工作枱面,因此不必看著並放大自己的憂慮,可以冷靜下來。當我回復足夠神智,我開始漫長地重組我自己。最後我回復了大腦的原本嚴密配置,從新安裝頭蓋板,從拘束架上給釋放出來。
最初其他的解剖學者都不相信我的發現,但在我自動解剖幾個月後,漸漸有越來越多人被說服。有更多的人腦檢查在進行,有更多的大氣氣壓測量,而結果都確認我說法。我們宇宙的背景氣壓正加強,結果是我們的思想在正減漫。
這真相首次公開時引來一遍恐慌,人們首次面對死亡是不可避免的這想法。有些人呼籲要限制活動來減少大氣變厚,對浪費空氣的指控發展成狂怒爭鬥,甚至有些地區有人死亡。令到這些恐慌平息的,是引至這些死亡帶來的羞愧,再加上有人提醒還有很多世紀我們的氣壓才會相等於地底氣庫的。我們並不太清楚這要幾多世紀,更多的測量與計算正被討論。同時,有更多人討論我們該如何使用剩下來的時間。
一派人決心要逆轉氣壓平衡的過程,他們有不少追隨者。他們的機械師建造了一個引擎,將輸入空氣迫進一個較小體積,他們叫稱這過程為「壓縮」。這引擎會回復空氣原本在氣庫的氣壓,這些逆轉派興奮宣稱這是迎成新形氣站的基礎,隨著每個肺的重新注氣,不單只令到個人,也令到宇宙重回活力。唉,但仔細檢查引擎就發現其致命傷,引擎本身是由氣庫空氣驅動,它所製作的每一肺空氣,其實花了比一肺的空氣還多。它沒有逆轉平衡過程,但正如世上所有東西,只是在加劇平衡。
逆轉派繼續努力,有信心有朝一日會建造出一個機器,產生的壓縮會比消耗多,一個永動能源可以回復宇宙失去的動力。我不贊同他們這種樂觀,我相信平衡過程是殘酷無情的。到最後,所有在我們宇宙的空氣會變得平均分佈,沒有一處比其他濃或稀,沒有驅動活塞,轉動轉子,或翻動黃金萡片。壓力終結,動力終結,思想終結。宇宙會達到完美的平衡狀態。
雖然有些追隨者因為這次挫折後失望離開,但逆轉派仍未放棄,開始另類設計例如用彈弓回彈或升高的重量作為壓縮器的動力,這些機關並沒有比較好。每個被緊緊壓住的彈弓代表了壓住它的人所釋放的空氣,每個被升過高於地面的重量代表著升高它的人所釋放的空氣。這宇宙沒有一個能量最終不是來自氣壓差的,因此並沒有任何機器的運作能夠逆轉這氣壓差。
一些人覺得諷刺的是大腦研究揭露竟不是過去之謎,而是未來的終局,但我認為我們確實知道過去一些重要事情。宇宙初始於一場巨大的呼吸,無人知道為何如此,但無論是甚麼原因,我都慶幸這件事發生了,全因為這件事我才可以存在。我的所有慾望與沉思不多也不少正是我們宇宙緩漫呼氣所產生的渦流。直至這場大呼氣完結之前,我的思想繼續存活。
因此我們的思想會盡可能繼續存在,解剖學家與機械師正在設計我們大腦調節器的替代品,是可以慢慢地增加腦內的氣壓,讓它保持稍稍高於大氣壓力。安裝了這些替代品,我們的思想會繼續以差不多等同的速度運行,即使我們身邊的空氣變厚。但這不代表生命會繼續不變。最終氣壓差還是會跌到一個水平,我們的四肢會變得虛弱,我們的行動變得遲緩。我們可能會試慢下思想,讓我們覺得身體變麻這件事沒那麼明顯,但這也會令到外在的事物看起來在加速中。鐘擺瘋狂揮動,時鐘滴答變得喋喋不休;下墜之物就如被彈弓彈出撞在地上;線纜起伏就如一起快鞭。
去到某一個時候我們都會停止活動。我不知道最終事件發生的順序,但想到最尾一幕我們的思想會繼續運作,我們雖如石像般不能動但仍有意識。或者一段時間我們還可以對話,因為我們的對話盒子用的氣壓差比我們的四肢少,但由於不能去氣站,我們每個發聲會減少剩下給思想的空氣,令我們更接近思想停止。那一個比較可取?為延長思想而保持安靜,還是對話到最後一刻?我不知道。
或者我們有一少數人,在我們停止活動之前,能夠將我們大腦調節器直駁到氣站的氣泵,將我們的肺直接替代成這世界的大肺,那麼這少數人將會在最終氣壓平衡前仍保有意識,宇宙剩下的最後一點氣壓會用來驅動一個人的思想。
然後,我們的宇宙到達絕對平衡狀態,所有生命與思想會終止,時間亦然。
但我仍有個微少的希望。
雖然我們的宇宙是封閉的,但或許不是在無盡的鉻裏唯一的空氣容器,我猜某處另有其他空氣囊,另一個在我們旁邊的宇宙,體積甚至比我們的大。這假想宇宙可能會有跟我們等量或更高的氣壓,或它的氣壓比我們少得多,甚至是個真空?
鉻牆將我們與這假想宇宙分隔開來,牆太厚我們不能鑽穿,所以我們沒有辦法自己到達那裏,也沒有方法讓我們宇宙漏出過量的大氣來重復能量。但我幻想這個宇宙鄰居會有自己的居民,有超過我們的能力。如果他們能夠在兩個宇宙間建立管道,安裝氣瓣來釋放我們的空氣,那會怎樣?他們可以我的宇宙為氣庫,連接氣泵來為他們的肺充氣,用我們的空氣來驅動他們文明。
想像曾經驅動我的空氣能夠驅動他們,相信那令我能刻下此文字的氣息也能有朝一日在其他身體上流過,這使我很鼓舞。我不會自欺地想這是重生的機會,因為我不是那股空氣,我是那股空氣形成的暫時出現的模式。而我這模式,跟我所活在的這世界本身的模式,終將逝去。
但我還有一個更卑微的希望:另一個宇宙的居民不單此以我們的宇宙為氣庫,一旦他們將空氣清空,將有一天可能打開通道十正進到來我們的宇宙探索。他們可能會在我們街道上四處走,看見我們停止的軀體,通過我們的物品,猜想我們曾有過的生活。
這就是我下筆寫下此事情的原因。我希望,你,就是其中一個探索者。我希望,你,找到這些銅紙並解開刻在上面的文字。而無論你腦內的空氣是否曾經也驅動過我,通過閱讀我的文字,形成你思想的那些模式就是模仿自我曾經有過的模式。我以這種方式,通過你再活過來了。
你的同伴會找到和讀到我們留下的書,通過你想像力的協力合作下,我們整個文明活過來。當你走過我們的沉默無聲的地方,想象這裏曾經是怎樣;鐘塔在整點響起鐘聲,氣站滿佈八卦的鄰區朋友,公告員在公眾廣場朗誦頌詩,解剖學者在教室上課。下一次你再見到這個停頓世界,回想起來,在你的腦中,這一切又會再次動起來充滿生機。
探索者,祝你一切順利。但我不禁想:你是否也會遇上我同樣命運?我只能想那達到平衡的傾向並非我們宇宙所獨有。或許這只是我頭腦有限,而你們已找到了一個真正永恒的氣壓源。我的推想已夠異想天開了。我假想有朝一日你們的思想也會停止下來,雖然我不知那未來有多遠。你們的生命會如我們般終結,正如萬事萬物一樣。不管要多長時間,終將達到平衡。
我希望你不會為此而感到難過。我希望你的探索並非只是找另一個宇宙做氣庫。我希望你有求知的慾望,渴望看到宇宙的呼氣會生出甚麼。因為即使宇宙的壽命是可計算的,當中產生的生命多姿多樣卻不可計。被豎立起來的建築物,被創作出來的藝術與音樂,被我們所過的活:無一是能夠預測的,因為無一是必然的。我們的宇宙可能就此悄然走至平衡,只是發出一記安靜的嘶嘶氣聲。她生出的豐盛卻是個奇蹟,只有孕育出你的宇宙能夠與之相比。
探索者,雖然在你讀這文字時我早已死去,我給你臨別贈言:細想存在之神奇,並樂於能夠如此。我覺得我有責任告訴你,因為就在刻下此文字之時,我正在做同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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